热衷攒钱的年轻人,关闭了花呗和信用卡
采写/王舒然 编辑/万天南
渗透率持续走高的消费信贷,成为拉动经济增长的金融工具,这一正向价值已成共识。
“实证测算表明,引入消费金融产品后,借款人消费金额提升16%—30%,合作商户销售额提升约40%,能够助力释放潜在消费需求,增强消费对经济发展的拉动作用。”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相关部门负责人曾表示。
但硬币的另一面,消费信贷也可能会加剧非理性的超前消费——一批年轻人试图通过关闭消费信贷的方式,回归理性消费。
95后互联网打工人安雅就是其一,“去年关闭花呗后,一年多我存了8万,目标是三年存30万。”
她觉得现在挣得每一块钱,终于实打实都是自己的了,不必再像过去五年里那样,一到账就要还花呗,就像在给花呗“打工”。
最艰难的时期是在2018年大三暑假,彼时父母给的1000元生活费到账后,要先划掉七八百元还花呗,只剩两百显然不够吃饭,安雅只能靠饿来解决,她每天只吃中午一顿,一个月瘦了10斤,这样的状态熬了两个多月,直到假期后恢复了兼职才得以周转。
“那种晚上饿得睡不着的感觉,再也不想经历了”,安雅感叹。
“痛心疾首”的不止安雅,在豆瓣、小红书上,不少年轻人分享自己关闭了花呗、白条、微粒贷、信用卡,或计划还清负债后就“关门大吉”,他们称之为“上岸”。
年轻人对超前消费的“兴趣”下降,从信用卡发卡量上可见一斑,央行发布的《2023年第一季度支付体系运行总体情况》显示,截至今年一季度末,全国信用卡和借贷合一卡发卡量为7.91亿张,环比下降0.84%,同比下降1.37%。
与此同时,截至今年一季度末,全国人均持有信用卡和借贷合一卡0.56张,环比下降1.75%,同比下降1.75%。
另根据部分银行财报统计发现,2022年,工商银行、平安银行、建设银行、民生银行等6家银行的信用卡消费额也呈同比下降,其中工商银行和平安银行的降幅均超过10%。
年轻人的共识是,花呗、白条、微粒贷、信用卡等超前消费类工具让人失去钱的概念,就像在花别人的钱,容易“上头”,直到负债“累累”或急需大额用钱时,才“如梦初醒”。
这种“觉醒”或与经济形势不无关联,国家统计局公开数据显示,今年一季度,全国城镇调查失业率均值为5.5%。
安雅观察到,如今工作不好找,身边同事或多或少都在攒钱,她自己也准备了一笔“Fuck you money”,以便在必要时有底气转头离开。
而对于习惯了超前消费,又缺乏自制力的人来说,告别花呗、信用卡可能是攒钱成功的前置条件。
让人“上头”的超前消费
月薪三千元,支出却有四五千元,这是95后邓思思三年前刚到医院工作时的状态。
额外的支出她已习惯用花呗来承担,这也意味着,每个月工资到手后,都要先还花呗一两千,以至于每个月她都感觉过得紧巴巴。
不过,彼时她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自2015年大一时她就开始用花呗,身边同学也都在用。
根据支付宝在2020年发布的《年轻人消费生活报告》显示,中国近1.7亿90后中,有6500万开通了花呗,也就是说每10个90后就有近4个在用花呗消费。
思思习惯了,而和安雅一样,大学时她每月也能拿到1000元生活费,吃喝足够,但其他花里胡哨的诱惑太多了——3块钱的洗面奶、9块钱的遮瑕霜,还有自己爱看的精美小说型杂志……这些只能靠花呗来解决。
思思购买的廉价护肤品
一个月下来,要用花呗透支一千元左右,这完全超出了她当时的承担能力。
但购物的快感让她沉浸其中,“用花呗时,就感觉那些钱不是自己的,想买就买,很上头”,这让她无力跳出“每月都欠钱”的恶性循环。
像思思这样的负债人群不在少数,据央行数据显示,截止到去年底,全国负债人数达7.8亿人,人均负债达到了13.34万元。
另有时趣研究院在今年5月发布的《时趣中国青年生活消费观调研及营销洞察报告》显示,在调研样本中,只有35%的青年人不使用透支消费,多数信用消费比例集中在收入的20%以下。
这足见超前消费对年轻人的诱惑力,“就像生活中永远少了一样东西,要一直购买才有充实满足的感觉”,安雅这样解释这种失控感。
但与思思因缺钱透支不同,安雅反而是因为钱“多”激发了购物欲。
大二时,安雅开始兼职,每月能有500元左右的“巨款”入账,她将其用于体验各种兴趣爱好,比如购买手账、橡皮章等全套工具,只是,每个爱好几乎都浅尝辄止,然后再产生新的爱好,如此往复,每周她都要取回四五个快递。
为爱好付费不算错,安雅也不是个例,《时趣中国青年生活消费观调研及营销洞察报告》调研显示,20~30岁的年轻群体会拿出约10%的收入,用于兴趣爱好的消费。
但问题在于度,在“无意识”花钱的状态下,生活费+兼职收入满足不了安雅,她每月要额外用掉花呗八九百元的额度。
“每月拿到新的生活费和收入后,就像失去了理智,只想把购物车的东西一股脑儿买下来”,安雅说。
这种“无意识”状态,90后唐雨也体会过,自从五年前办了招行信用卡后,花钱不感觉心疼,虽然没刷奢侈品,大多都是吃吃喝喝,但每月一看账单,总是能超支到八九千,“小数怕长计”。
而且,信用卡总有各种“钩子”让唐雨欲罢不能,比如特定日期针对某些商户的半价优惠等,“不去消费,总觉得心痒痒,感觉吃亏了”,唐雨透露。
当然,“工具”无罪,关键看如何使用。但安雅认为,花呗、信用卡这样的产品其实诱导了年轻人去超额消费,因为感觉在花别人的钱,会模糊掉自己其实没有条件拥有这个东西的概念,“我觉得是陷阱”。
这样的“陷阱”,95后出版行业打工人徐冉也曾陷入过。
五年前她刚换了新工作,开通花呗的初衷,是为了利用花呗“当月还清上月欠款,便无利息”的特点,先将一部分工资转到理财账户,额外赚一点利息,但不成想,也失控了。
因周边人种草,她每月要用花呗支付两三千元,用于外出聚餐、下午茶,以及网购超出正常需要两倍的衣服和护肤品,而她彼时的工资也只有大几千元。
随着其后来跳槽,收入增加,再加上花呗额度不断提高,她的花呗支出也随之上涨到了每月大几千元。
当她今年4月决定关闭花呗,看到最后一笔待还金额高达一万四时,她被惊到了。
“花呗让我的支出无节制,心里稀里糊涂的,感觉没买什么东西,钱就没了。”
其实,为了倡导年轻人更理性的消费,早在2020年底,花呗就用心良苦,倡导理性消费,曾下调过部分年轻用户的额度,还在2021年上线了“账单助手”功能,鼓励用户设定每月预算,并以此进行消费进度的强提醒。
不过,对那些已经“沉迷”的年轻人来说,这样治标不治本,思思表示,“上头的时候,一下子就忘了”。
两关两开,“花呗”难离
超前消费的感觉是快乐并痛着——因购物的爽感而快乐,因还钱的压力而痛苦。
前者让人足够贪恋,后者却未必足够让人警醒,于是,不少人会陷入“时常混沌的消费,偶尔清醒的自责”的怪圈中,难以彻底打破这种行为惯性。
改变很难,徐冉试过三次,才得以跳出。
过去五年间,她曾两次关闭,但又两次再度开通,直至今年4月,才永久关闭了花呗。
攒钱是她一直想做的,但知易行难,每次发了工资或奖金后,都因为要还花呗而落空,或者刚存了一点,又超支消费了,以至于工作五年多,她存款为零。
第一次决心行动是在2019年,她在豆瓣看到一个理财帖子,帖子中强调了复利的力量,大意是人生第一个10万是攒出来的。
她有所触动,果断关闭了花呗。
但很快当月的消费又管控不住,“社交聚餐、买东西、打点人情这些日常支出一点没缩水,只好再开花呗来支付。”
这样的行为惯性又延续了一年多,到2021年时,新的契机又出现了——跳槽后新工作收入上涨了50%,她趁着收入增加的兴奋劲儿,关闭花呗,有个新的开始,但再度“重蹈覆辙”。
直到今年4月,她因升职工资再度上涨了40%,同时还有一笔5万元奖金,这些得之不易的“巨额”数字给了她足够大的攒钱动力,不想再为非必要消费支出打工的决心才得以坚定。
不止徐冉,在小红书上,不少人都表示有反复开关花呗的经历,“关闭了好几次花呗、借呗,每次都因为花呗付款更便宜的诱惑开回来,结果本意是为了省钱,最后又超支”“平时没意志力,花呗总是关了又忍不住开”……
究其原因,当超前消费成为习惯后,改变会带来不适。
00后电商打工人李涛就有此感受,“去年5月,我关闭花呗后,总是控制不住想买东西,但因为没钱,会感觉抓心挠肝,很焦虑。”
安雅也经历过这个过程,去年她刚关闭花呗的一两个月,会下意识想用花呗付款,还会有种“好像有人从你这里分走了一笔钱“的割肉感。
而在此之前,虽然她未像徐冉那样反复开关,但也不止一次想要改变,可践行难度很大。
即便是处在饿了两个月的窘境中,她仍然维持着“今天收到生活费,先还上月花呗,剩下的先买东西,月底再省吃俭用”的恶性循环。
而在大四毕业前,当她听到室友四年攒了两万而自己还在负债时,羞耻感让她再度燃起攒钱的决心,但遗憾的是,这种反思也未能促使她彻底“了断”。
毕业后的两年间,她还是忍不住用花呗为新的爱好买单——尝试吃更贵的东西和购买电子产品。
比如疫情期间,她买了两千多的Switch用于健身,实际到手两三天后就吃灰了,只能二手转卖,类似的还有IPAD、电脑等。
这让她产生了很强的自我厌恶感,“感觉自己怎么这么菜,怎么还购物成瘾了,挣得钱永远都要用来还款,这笔钱永远不属于我,属于花呗!”
或许改变的促成不来自理性,而更仰赖内心深层的触动。
去年外婆因癌症晚期住院,她年事已高且多病缠身,亲戚们都觉得再无治疗必要,安雅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工作两年多没有一点存款,这让她第一次感受到风险,也最终给了她走出怪圈的动力。
还清最后一笔800元的欠款后,她终于关闭了花呗。
其实,徐冉和安雅是幸运的,超前消费的风险在于万一遇到失业或其他突发情况而导致现金流断裂后,负债无力偿还,还会越滚越大,而她们有幸未曾遇到过,但这可能也成了促使她们持续维持“这月花,下月还”习惯的温床。
找回人生的掌控感
改变很难,但改变后的状态很爽。
一方面,告别了每月还款的压力,轻松自在,另一方面,多了储蓄的快乐,充实满足。
在豆瓣、小红书上,那些关闭花呗的人抒发着一致的感受,“感觉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没有花呗真的太爽了,工资终于能在身上呆超过一个月时间了”“关闭花呗的一瞬间感觉真轻松,生活继续前行”……
停用花呗、白条、微粒贷、信用卡,意味着新的消费方式的养成。
一位小红书网友表示,关了花呗后,每次花钱都能直观得看到余额的钱少了,会感到肉疼,就能克制一点。
唐雨也有同感,今年初她注销信用卡后,发现自己下意识做什么事都想省钱,现在网购100元以上的东西都要斟酌再三。
思思也感觉自从三年前关掉花呗后,自己的消费观念有了很大改变,比如只有想买的东西无可替代时才会下手;不再囤积,只要还有能用的护肤品和衣服,绝不再买;外出旅游时,除了必要的吃喝玩,不会再花几百块买一堆没用的纪念品……
三年间她存下了大几万块,这让她有强烈的满足感。同时,也有了余力为父母消费,比如买些大件家居用品,这让本来一直说教她要攒钱的父母也觉得孩子懂事了。
安雅则开始做支出规划,每个月设定的目标是攒下四五千元。
一方面,她尽量只买刚需。
比如彩妆已经极简化,之前一买就要买彩妆全套,现在只买真正需要的粉底、散粉和口红,一年下来能节省一两千元。
另一方面,她学会了延迟满足。
看到特别想买的,会先加入购物车等待两三天,确定真的想要但花费较高时,她会先设置对应的攒钱计划,用自己努力得来的全款买,而不是预支不属于自己的费用,也就是借钱去提前拥有。
这个方式很有效,上周她想买一个新的投影仪,但要一万元左右,纠结两三天后,她意识到,即便有了新的投影仪,但找不到高清片源,也无法获得预期的观影体验,于是这笔钱就省下来了。
其实,避免冲动消费已成为很多人的消费趋向,Morketing Research发布的《2023中国消费者洞察报告》调研显示,62.56%的受访者表示“相较于前一年,在消费时会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有购买需求”,而76.2%的受访者表示“相比前一年,全年冲动消费的次数减少”。
有规划有判断的消费,让安雅拿回了对金钱的掌控感,“之前觉得生活很混乱,每个月都在为负债发愁,但现在觉得自己有能力应对未来的突发事项。”
这种掌控感,徐冉也有深刻体会,关闭花呗后,她最大的感受是清晰——了解支出,掌控生活。
她将收入的分配比例从“理财15%、固定支出20%、灵活消费65%”调整成“理财15%、固定支出20%、灵活消费20%、储蓄45%”,每月发了工资后,她会先划一部分到储蓄卡里,每月能存下四千元左右。
她将改变的成功归因于生活方式的变化——把之前社交聚餐这一消费大头砍掉,换成了运动、逛不花钱的展,每月就能节省1500元左右。
“以前觉得这个月没买啥,但钱也没攒下,现在的感受是这个月看了书展、上了瑜伽课,知道钱花在有意义的事上,心理上会产生消费给不了的从容感和满足感。”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消费减少,但这些年轻人都一致认为这并非消费降级,而是消费的“返璞归真”——只为所需买单,把钱花在刀刃上,剩下的攒起来作为生活的底气。
当消费混乱时,生活也容易糊涂失控,而当消费有了边界,生活也变得清晰可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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